在“无字书”中读得了“有字理”的丁学良
2012/9/18 点击数:757
[作者] 秋禾话书
[单位] 秋禾话书
[摘要] 《液体的回忆:水、泪、血、酒中的三次革命回忆录》(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4年5月版),是出自丁学良先生笔下的一部在题材上亦大亦小,在文风上亦庄亦谐,在怀抱上亦冷亦热的读物,其妙处有点难与君说,却又不能不好好说一说。
在“无字书”中读得了“有字理”的丁学良
徐 雁
《液体的回忆:水、泪、血、酒中的三次革命回忆录》(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4年5月版),是出自丁学良先生笔下的一部在题材上亦大亦小,在文风上亦庄亦谐,在怀抱上亦冷亦热的读物,其妙处有点难与君说,却又不能不好好说一说。
且看出版商印在本书封面上的一段宣导语:“这本书中从毛泽东的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’、邓小平的‘去社会主义革命’和1980年末期的‘人民民主革命’中所忆及的那些液体,是从微观角度折射革命动荡宏大过程的几片棱镜。”阅罢全书,感到对这一番颇为抽象的话的最具体诠释,该是作者的自序。他解说道:
正如本书的副标题所示:这些液体包括水、泪、血、酒,由庄至谐,由苦到甘,一点一滴,均折射出笔者不幸或有幸地卷入革命动荡的经历。为什么选择这四种液体来折射那些巨型革命动荡中个人的经历?说到底,首先是因为笔者出生和成长的那一方土地,是被密如蛛网的河沟渠道笼罩着的皖南水乡,那儿民众的生死存亡,最终都系于一个“水”字。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在那片土地上的推展贯彻,在大半时候直接地、在小半时候间接地震撼着人和水的关系,我对二十世纪下半叶那三次大革命的回忆由“水”开始,实乃顺水行舟之举。
本回忆录最多的部分,是“泪与血”篇。列宁曾经说过:“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”……瞬息即逝的“盛大节日”狂欢之后,普通人民就要为之付出泪与血的代价,一代、两代乃至数代。笔者对那“三次革命”的回忆最凝重的部分,浸着“泪和血”这两种液体,是顺利成章的事。“革命”过程中的“泪和血”总是交织在一起,本书的第二部分也无法将二者分开。
诚如作者所述,他的家乡位于皖南的宣城农村,那一带既是水乡,但同时也是“水灾之乡”;灾祸频仍、苦难连绵的山林农耕生活,成就了乡亲们的酒量,因此,当地也是著名的“酒乡”。更何况,“人们用什么方法获得酒,得到什么样的酒,怎样喝酒,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喝酒,喝了酒以后干什么”等等,都透露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、经济和社会的“真实脉像”。总之,“我在这本小书中所忆及的那些液体,乃是从微观角度折射革命动荡宏大过程的几片棱镜”,或者说也“只是反映革命动荡大千世界的少许色素”。
由此来看收录在《液体的回忆》中的三篇十一章:无论是包含着《水利·水政·水门》、《发蛟·发难·发怵》的“水篇”;还是包含着《藏书·焚书·捞书》、《围城·驰援·被围》、《送枪·抢枪·耍枪》、《文盲和半文盲的“持不同政见者”》、《春节前夕忆老包》、《中国大陆自由主义的首席发言人》、《间接感受〈在秦城坐牢〉》7篇文章的“泪与血篇”,以及包含着《喝酒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》和《喝酒的资本主义初级阶段》的“酒篇”,其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也就非同寻常了。
从作者亲历亲闻的“微观角度”来折射震惊中、外的“三次革命”,以见证和揭示当日那番既宏大而又动荡的社会革命过程——这小中见大的题材,不正为我们提供了理解那怪相乱像的一把“历史之钥”么?
也许正是作者取材上的上述特点,决定了《液体的回忆》一书的人文特质。
于是,仔细咀嚼丁学良笔下的那些怪话异语,领略其叙事议政时亦庄亦谐的文风,不难发现其中自然流淌着的,其实正是作为一个书生和学人的哲思和睿智之言,其中不乏对纷繁细节的观察,及其在形而上的知识理性层面的感悟:
中国的一个小地方上了中国的大新闻媒体,多半是发生了好事情。中国的一个小地方上了外国的大媒体,多半是发生了坏事情…… (《水利·水政·水门》)
妥协是成年的智慧,激进则是青年的专利。尽管每一辈人到了成熟的年龄,都会看出年轻人的激进毛病,新一代的中国学生运动多半还是会被激进主义所牵引。因为,虽然激进主义于人类整体而言是一个已经多次犯过的错,(但)对每一个具体的青少年个人,它却是新鲜的……倘若社会运动始终由学生运动作主帅,而不是学生成为普遍公民运动的一支偏师,则中国社会里的上下政治互动,罕有走出壮怀激烈的悲剧循环之机会的。
(《间接感受〈在秦城坐牢〉》)
早年上海出过一部电影,片名《被爱情遗忘的角落》。电影看到一大半,你就能体会到: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,有真情。我这几年走下来,更体会到:被商潮遗忘的角落里,有美酒。没有我以上所讲的那些道道——它们是制度性的保障——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中国白酒传统,用不着几代人的时间,就会给糟蹋得所剩无几,惨不忍睹。不过,到了那个时候,我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。只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灵魂,会跟随在历代酒仙酒圣如李太白等大师的巨影之后,悲怆地、激忿地诅咒那些毁坏我中华“酒”统的人,永不宽恕。
(《喝酒的资本主义初级阶段》)
造就了作者此种观察、思考和写作风格的,自然是他在多年来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过程中积累的阅历和学力。原来在游学东、西方读“无字书”的过程中,丁先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自由观察、独立思考和个性化的写作。
——他从少年时代在家乡亲闻的文盲和半文盲农民的“不同政见”中,体悟到:“每当我读到新出版的有关中国的政治理论,都会联想起当年那几位农民平朴真言给我的启发,努力把复杂的理论先拉回到地面上,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坚实经验相对照。我的信条是:愈是凭着玄虚的术语,抽象的推理,美妙的承诺在高空飞翔的理论,愈是有必要迫使它与平实的经验直面相视。”(《文盲和半文盲的“持不同政见者”》)
——他在回北京时“还愿”,请包遵信喝酒吃肉之际,尚不忘提示他:“把他亲身经历的‘八九之春’和随后的遭遇写出来,趁着记忆还鲜红的时候赶紧写,如实地写,既不要刻意美化学(民)运的参与者,也不要可以丑化反对学(民)运的那一方”,他得到的回应是:“已经动笔,遵循着不怕惹恼、得罪任何人的‘信史’标准在写。”(《春节前夕忆老包》)
——他在李慎之去世后的回忆文章中,秉笔直书道:“他已经反复阐明的一些问题,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很难推展落实。他所面临的另一些问题,不仅困惑了他那一代人,而且也困惑着后辈。如果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得更远一些,就会发现,李慎之老师那一代人没有完全解答清楚的问题,实际上,在他们之前的两代中国知识分子那里,都已经被反复地争论过、尝试过了。使得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头脑都苦苦思索,无数的人为它们付出了心血,无数的人为他们付出了鲜血,还有很多人为它们付出了生命的那些难题,在中国本土没有被理解,遑论得到解决!这是那几代人的悲哀,是李老师本人的悲哀,我们这代人的悲哀,很清楚地,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悲哀。”(《中国大陆自由主义的首席发言人》)
令读者开卷有益的,更有我们在本书各篇那些亦大亦小的话题中,那种亦庄亦谐的文风后,不难读出的作者那番亦冷亦热的的人文情怀,一种民胞物与、忧民爱国的赤诚。试看《水利·水政·水门》中的这些话:
有水必有利,否则人类不会自古以来傍水而居。然有利必有害,利害乃属同源。有水灾必须治水,因此有水政……(1996年)夏天,宣城一带还是遭受了一个半世纪未遇的洪灾,毛泽东时代的破坏生态水文平衡的一系列工程,真是过不可没。那一带的树林早在一九五八年“大炼钢铁”的运动中被砍得所剩无几了,“文革”中的“围湖造田”工程又雪上加霜。固城湖虽然尚未全部消失,周边被填的部分还是不少。另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大小河流湖泊,被强暴的多矣!而所有这一切均在“人定胜天”的旗帜下作成……过去的事一再证明,虽然可以令人、令科学家听党的话,却极难令大自然也听党的话。当大自然发起横来,比最蛮横的领导同志还要蛮横得多。倘若遇上此等“天怒”,亿万苍生出路何在?黄河、长江覆盖大半个中国,一旦有事,何人可救?无救。
自然,在丁学良的笔下,也并不是时时处处都洋溢着上述种种微言和慨辞的。如《藏书·焚书·捞书》、《围城·驰援·被围》、《送枪·抢枪·耍枪》等篇,其实并无特别深奥的语境,但它们依然具有强烈的“可读性”。其故何在?
原来“可读性”中最可宝贵的元素,是细节的生动和内容的真实。由于作者所忆所记,皆从上世纪六十年代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的亲历亲闻中来,因而那些并非虚构的情节,依然像一波三折、悬念迭起的故事一样,足以吸引我们的眼球,并进而影响到读者的心灵。如关于其参与“武斗”行动并“抢枪”的独特经历,有关“焚书”、“捞书”的记述,及其后来“还书”时的忏悔演说等,字里行间所洋溢出来的态度的真诚,也是令人动容的。
且以他在1994年初春回到宣城中学,在母校为他举办的欢迎会上的致辞为证:
我这次回来,不但是为着向母校赠书,同时是为了“还书”(我描述了当年劫掠学校图书馆的经过)。这次我决意不把当年签在每册图书扉页上的自己的大名涂掉,是为着给你们和以后的同学们留一个纪念,以让你们知道,在一个古老的文明发祥国,在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里,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期,曾经有过这样一批莘莘学子,他们以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名义,毁掉了文化传承的基本设施——图书馆。我当年潇洒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宣城中学图书馆的藏书印之上,客观地讲,是一种无耻行为,即缺乏羞耻的意识的所作所为。我希望今后宣城中学的历届校友们,能够尽自己的财力向母校图书馆赠书,而不要像我们当年那样尽自己的力量去破坏母校的图书馆——这样的话,这所学校在未来的岁月里就不会衰亡。
读丁学良的书,有一个细节不能不加以注意。那就是他郑重写在书首的“题献”。本书则是他“谨献”给马若德(麦克法库尔)的,理由是:“他最早引荐本书作者入该学府,他在西方名校首开‘中国文化大革命’一课。”
那么,这位马若德先生为何许人也?让自视不低的丁学良如此敬爱有加?
雁斋中适有此前购存的一册他所著的《我读天下无字书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版),开卷赫然第一篇文章就是:《引我入绛红大门的人:哈佛大学政府系讲座教授马若德》。原来这位马若德先生,是一个“具有浓烈的历史感”的“研究中国‘文化大革命’的西方世界头号学者”,更是那个非常用心地援引他由匹兹堡大学进入哈佛园,并要求他“不仅要念书,也要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” 的那位“引路人”,一个在人品上待人以诚,乃至有几分“赤子童心”的人。
[附记] 丁学良在《我读天下无字书》的序言中自我梳理说,出洋留学近三十年,从“天下”这本无字大书中,他所获得的多种多样“启迪”的价值,并不少于其从英文书、报、刊上所汲取的专业信息,换言之,他的所得是“知识”与“见识”俱长。他认为:
读“天下”这本无字的大书,无始亦无终,无边又无际。我虽然多年行走于东南西北方之间,用大脑读,更用心灵读,也只是读了这本无字大书的前十几页——未来的那些篇章还漫长悠远着呢!
因此,他时常忠告中国同胞,一个人到国外“留学”的意义,“不仅仅是在课堂里读书,还包括在书本和课堂之外的广义学习、体验、取经。从你在国外或海外亲身接触和相处的人身上,你细心观察、琢磨乃至有选择地学习他(她)们如何做学问、如何做事业、如何做人,是会终身受益的。”
在本书的“代结语”中,他自我总结了读中外汉英之书的六种目的:或为寻求知识,或为获得技能,或为满足饥渴的知识好奇心,或基于情感的需要和驱使,或为寻求人生的意义,或为少、青年时代为发现奋斗的楷模和榜样。昔贤云: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,“万物皆书卷,天地阅览室”,“读无字书,识有字理”……,丁学良庶几得乎其中精神矣。
(2012年9月11日)